表弟---蕭澤濱,終於走了。

我不知該哀悼還是祝福?我的想法真的很矛盾。

16年前,澤濱19歳,於台中高工就讀。

澤濱跟同學借了摩托車去買東西。

一場小車禍,澤濱沒戴安全帽,頭部撞擊地面的結果是讓他的頭臉腫得變形。

表弟同學的父母趕到醫院,因為臉部的變形,他們沒認出那不是他們兒子。

一對很鄉下的莊稼人,沒啥對策,只能乾著急的守著孩子。

直到當媽媽的想為孩子換下髒汙的衣服而到孩子的住處拿衣服時,才發現躺在醫院的不是他們的兒子。

等到舅父母接到消息時,澤濱已經在醫院躺兩天了。

舅父母接到消息那天剛好是星期六,當時的醫療情況是假日不會有專科醫師的班,有的只是一般的住院醫師做一些簡單的處理而已。

等到舅父動用他的政商關係,好不容易找來一位北部的腦科權威醫師時,已經是星期一,也就是澤濱出事的第五天了。

經過專科醫師的詳細檢查後,他說如果一出事就開刀止血,應該沒事,即使有後遺症,也不會很嚴重。然而,這五天來,腦不斷的內出血,血塊嚴重的擠壓導致腦受到嚴重的傷害,在這種情況下開刀,依然會成為植物人或頂多只能比植物人好一點;不開刀,則必死無疑。

澤濱是舅父母的獨子,雖然這種結論讓舅父心痛,但理智的他知道放棄救治是最好的結果。

不忍舅媽哭得斷腸、苦苦地要求,舅父的情感戰勝了他的理智,他決定救孩子,同時也知道救活了孩子以後他必須付出更多。

開了好幾次的刀,也清理出很多的積血,澤濱的命保住了。

然而,腦嚴重的傷害讓他右邊肢體失去活動力,語言區也受到傷害而無法清晰的表達他的意志,令人心痛的是他仍有部分記憶與思想。

自澤濱出事後,舅父結束他業績豐碩的工廠與舅媽全力的照顧他,陪他做各種復建。因為澤濱仍存有部份記憶與思想,在他們的心中仍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奇蹟會出現。

然而,幸運之神並沒有眷顧我好心的舅父母。

經過多年的努力,澤濱的左邊肢體因復健而變得壯碩,但是右邊的卻仍呈萎縮狀態毫無進展,因此他只能穿上鐵鞋,用左手撐著四腳柺杖勉強拖行。

澤濱曾沮喪的要舅媽再去生一個兒子,而舅媽也只能含著淚說:「傻孩子,媽媽這麼老了怎麼生?」

在這整個過程中,他們過的是一下子充滿希望,而下一刻可能又全然失去信心而沮喪的生活。

三個表妹個自婚嫁了,表弟知道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依傳統他是應該負起照顧年老父母責任的。

因此,他很認真的復健、看醫師。他口齒不清的跟舅媽說他要好起來、他要照顧年老的父母,而舅父母則只能別過頭去偷偷擦眼淚。

舅父曾說如果澤濱失去記憶、意識與思想或許對他自己會好一點,他仍然有這些意識反而更讓他們當父母的心痛。

921大地震時,住災區舅父的房子雖沒倒,卻也不敢住了,一家人擠在帳棚裡住,舅父母捨不得孩子受苦,於是送澤濱去親戚開的療養院暫住。住不到兩天,澤濱吵著要回來跟父母住帳棚,他說他不能丟下父母住帳棚自己去過舒服的日子,要苦大家一起苦。

於是,舅父母把表弟接回來一起住帳棚,也因為表弟的貼心,財力雄厚的舅父決定重新蓋一棟更堅固、更漂亮、設備更好的房子,好更方便照顧表弟。

近幾年,表弟左右肢體不平衡,加上受過傷害腦部的後遺症---癲癇,令他摔了好幾次跤,也常常讓家人慌張的送他去住院急救。

因癲癇摔跤又常撞到頭部,漸漸的,表弟的行動力越來越差,肌肉也快速的萎縮,最後只能躺在床上而無法行動,想到客廳曬一下透窗而入的陽光,也只能靠著年邁的舅父和舅媽合力抱他出來。

前年,有一次我回去探望舅父母時,澤濱對著我叫了一聲:「姊…」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

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他有許多話要說卻無法正確、清晰表達的眼神,他只是無奈的搖搖頭,然後用左手一鬆一緊的握著我的手好像想傳達些什麼似的,然而我卻無法理解他的意思,我只能心虛的安慰他一番,而他的反應仍然是---搖頭。這時,我的心一陣酸楚,眼淚差點掉下來,只能找個理由快速離開他的房間。

自此,每次我去探望舅父母時,就不曾去澤濱的房裡看他,因為我怕他那種無奈、無助卻又極想為父母掙扎活下去的眼神。

農曆新年以來,澤濱越來越虛弱,也沒啥食慾,大家心理也都有數。

前一兩個星期,每次舅媽或舅父去照顧他時,他總伸出虛弱的左手靜靜握著他們的手不放,也許他自己也清楚時候不多了,想握住父母的手,努力記住那種無可取代的情感,或者也許他是想說抱歉吧。

表弟澤濱終於走了,我心中真的非常非常的複雜。

這麼多年來,舅父母為了澤濱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也完全沒有任何的休閒娛樂。

出事時,舅舅57歳,舅媽45歳,正值人生的黃金中年。一般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正處於事業有成、意氣風發的狀況,然而,舅父母卻因為澤濱的意外而讓事業及人生的享樂軋然而止。

這16年來,舅父母從沒出過遠門,更別談出門旅遊,他們有的只是急急招來救護車送澤濱去緊急住院。

澤濱走了,我心中有不捨,因為這16年來他仍然能與我們有互動;但我心中有更多的祝福,因為他終於不用再為存有的意識與思想而苦,而舅父母也終於可以放下這個重擔了。

雖然舅父母在澤濱走了之後,如釋重擔的說這樣他們就不用擔心若自己先走了以後留下澤濱怎麼辦的問題了。但言談間,還是充滿著許多的不捨,畢竟一般人照顧一個孩子大概要花10多年,而舅父母卻花了35年照顧澤濱。

星期一我已經去弔唁過了,今天(2006/2/23)是澤濱出殯的日子,但我不想去參加他的喪禮,因為我怕看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戚。

我只想在這裡回憶一下我的表弟---蕭澤濱。

記得,澤濱剛上幼稚園在學校學寫自己的名字時,他放學回家就生氣的向舅媽抱怨說:「幹嘛要姓蕭?那麼難寫,一『盒』都裝不下…。」

蕭澤濱的一生有如他的名字---蕭瑟沼澤之濱;一個思緒雜亂,也無法完整表達意志的痛苦一生。而巧合的是他的下半生真的如他所願---不用寫筆劃複雜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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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